我问：“您相信爱情吗？”你回：“什么是爱情？”

伍爷爷89岁了，身体大不如前。走路需要搀扶，洗澡需要协助，服药需要提醒。

视力模糊了，无论你十八岁三十八岁五十八岁，只要是个女人，在他眼里都是十八岁。

听力下降了，你和他说，爷爷，我是小杨。他睁大眼睛说，什么?我的声音提高了20分贝说，我是小杨。他侧耳过来说，你是谁?我又提高了20分贝，用近乎吼的声音说，我是小杨。他笑笑说，哦，听见了，是咩咩的羊吗?我无奈又好笑地大声说，是的。

他很开心，此后见到我，总是先端详半天，然后试探性地说，你是咩咩?我握着他的手，使劲地点头，大声说，是的。

惠奶奶86岁，耳聪目明，眼角的褶子里深藏着八十多年的雪雨风霜，不显不露，只流淌着淡淡的笑容。每天把自己打扮的清清爽爽，去公寓多功能教室喝歌，或者画画、串珠、听百家讲坛。

伍爷爷每天由工作人员陪着，到活动室与老朋友一起读乐谱或唐诗宋词。大家的声音小了，他就吱着耳朵，装作欲哭无泪的样子，指指耳朵说，听不见!声音大了，就拍着手说，别那么大声，我又不聋!让我们欲哭无泪，随后大笑声从房间的窗户间隙、门缝四处游走。

伍爷爷对惠奶奶说话，经常是，惠惠，你刚才去哪了?惠惠，滚滚长江东逝水后面怎么唱的来?惠惠，泉眼无声溪细流后面那句是什么?惠惠，我的手杖呢?

这时，惠奶奶总是嗔怪着，我去楼下拿牛奶了，你呀，又忘了;滚滚长江东逝水，浪花淘尽英雄;泉眼无声溪细流，树阴照水爱晴柔;手杖在你背后啊。

有一次，我心血来潮，问伍爷爷：“您相信爱情吗?”他伸了下舌头，露出调皮的一笑，反问我：“什么是爱情?”

我承认，被问住了。

梁山伯与祝英台之间是爱情吗?是的，但他们双双化蝶，在人间蹁跹起舞，二人并未白首偕老。

孟姜女与范喜郎之间是爱情吗?是的，但孟姜女哭倒长城，才找到了丈夫的遗骨，从此阴阳两隔，二人并未白首偕老。

白娘子与许仙之间是爱情吗?是的，但白娘子为了救许仙，被压在了雷峰塔下面，从此无人身自由，二人并未白首偕老。

牛郎与织女之间是爱情吗?是的，但牛郎织女也只能在每年的七月初七于鹊桥相会，二人并未白首偕老。

你看，中国民间四大爱情故事，纵是千古绝唱，让人荡气回肠，但无一白首偕老，皆以悲剧收场。

悲剧是艺术的源泉，却穷尽主人翁一生的悲苦辛酸。我宁愿我们的一生普普通通，热热闹闹，平平淡淡，常常久久。

如伍爷爷和惠奶奶，生儿育女，柴米油盐，既能促膝长谈，又能相拥而眠，既能把酒言欢，又能并肩作战。在历经一生的美好与磨难后，依然紧握彼此的手，活成七十年前初识的模样。

我问伍爷爷，年轻时与惠奶奶吵架吗?他说，吵呀，哪有夫妻不吵架?初次见面，她16，我19。结婚时，她22，我25。如果不吵架，这六七十年岂不了无生趣?

我开玩笑说，您能和我说说一个理工科的大学老师与一名检察官是怎么吵架的吗?您能吵过惠奶奶吗?

伍爷爷哈哈大笑说，我又不傻，干嘛要吵过她?如果我赢了，不仅晚饭没得吃，孩子也没人带了。所以，我必须得输啊。

我朝他竖了个大拇指，您这一招，厉害。

笑罢，伍爷爷正色说，你惠奶奶这辈子不容易。跟着我经历了上山下乡、三年自然灾害、十年文革，这一生东奔西走，搬了十几次家，养大了三个儿子。

当年，我被划为“右派分子”送去“劳动改造”，你惠奶奶怀着老二，领着只有几岁的老大去“牢房”给我送饭，想来，她是有多么辛苦。

不过，这过日子嘛，哪有不辛苦的?两个人几十年嗑嗑碰碰是难免的。但好的婚姻有个共性，那就是丈夫疼妻子，妻子敬丈夫，一疼一敬泯恩仇。

每当伍爷爷说起年轻时候的事，总是目光炯炯，神采奕奕，滔滔不绝，说起拐杖哪去了，中饭吃了什么，就开始糊涂了。

每当伍爷爷说起年轻时候的事，惠奶奶总是温柔地看着他，不时加上一句：“他那个时候，工作可忙了，根本顾不上家。”“他呀，就是大少爷脾气，不过从来不对我发火。”“他呀，别人都说他聪明，可在家里老是犯糊涂。”

然后，伍爷爷就憨憨地笑，说你惠奶奶是大家闺秀，人又聪明，和她在一起，我会不由自主地犯糊涂。所以，我们的家永远是她做主，我和孩子们都听她的，总归没有错。

想起著名漫画家丁聪夫妇。

有一次，一位朋友和丁聪夫妇吃饭，夸沈峻有治国之才，丁聪苦着脸可怜兮兮地说：“一个能治理国家的人，现在只看管我一个人，你们想想看，我过的什么日子?”沈峻瞪了一眼丁聪，丁聪吐吐舌头不敢再往下说了。话是这么说，但丁聪一刻也离不了沈峻。

关于夫妻相处之道，小丁有句著名的冷笑话，被改编成各种段子——“如果发现太太有错，那一定是我的错;如果不是我的错，也一定是我害太太犯的错;如果我还坚持她有错，那就更是我的错;如果太太真错了，那尊重她的错我才不会犯错。总之，太太绝对不会错——这话肯定没错。”

丁聪与沈峻的婚姻也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，历经沧桑终白头。

也许他们从来没有刻意追求所谓的爱情，但他们用行动做了一生中最浪漫的事——和你一起慢慢变老。实现了普通人一生中最大的心愿—子孙满堂幸福平安，执子之手与子偕老。

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情，只知道此生牵了你的手，余下的路再苦再难，都要一起走，走着走着，不小心就白了头。